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簪紱朝衣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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簪紱朝衣(三)

無怪薛猗言行無所懼,他已掌控了原本由趙謙統馭的龍驤軍,天子親衛盡在他手,他有無數種理由下令誅殺自己這個“叛臣”。

他二人皆謀大逆,但若今日一人死、一人活,死去的那個永遠緘口,活著的人則可以信口雌黃、洗清身後名。

南衡伸手觸及銀斛,把持爛銀冷銳的紋路,輕輕晃蕩杯中酒液。

而後猛擡雙眸,清眸中斫冰折雪,寒光抵達對方瞳仁的那一霎,揚手盡將冷酒潑灑在大珰肥膩的臉上。

深紅的酒漿,沿著眼窩、鼻孔、唇角淋漓而下。

南衡大笑,反手將酒斛擲在地上。銀斛在地上滾了數匝,停在三丈開外。

薛猗狠狠抹了一把臉,低眉看著滿手酒漬,眼中迸射出殺意。

他提起聲高調尖的嗓音叫喊:“龍驤軍!本監命你們即刻圍殺南衡!”

“誰敢動!”剎那之間,南衡從腰間蹀躞上抽下一枚玉片,手腕翻轉,頃刻將鋒銳的玉片邊緣抵在薛猗喉間。

薛猗只敢轉動眼珠垂眸去瞥,無奈下頜肥碩,只看見南衡修長的手。

那只手忽而朝前一遞,咽喉處便傳來一絲冷痛和麻癢。

“玉者,渾整時溫潤,碎裂時傷人。要哪種方式,本官勸大監再好好想一想。”

薛猗咬牙切齒,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:“龍驤軍!還楞著幹什麽!南衡要反,放箭吶!”

箭鏃金光熠熠,弦紉繃至最滿,而此時陡然想起“趷蹬蹬”急促的馬蹄聲。

騏驥嘶風,宮闈如沙場,漠漠銀光從四合閃現、奔湧,鐵騎碾碎金斑,銀甲凜冽的寒光也將金鱗湮沒。

薛猗聞聲倉皇回顧,見四下裏洶洶奔來成百上千匹戰馬,馬上甲士銀甲寒衣,手中執戟,兜鍪上的紅纓迎風招展。直覺告訴他,這是宮變。

一個“收”字卡在喉嚨裏,忽然一泡腥熱,一支戟淩空飛來,帶過南衡手中那枚玉,洞穿了薛猗的咽喉。與此同時,龍驤軍不及放箭,盡被出神入化的戟法挑去手中彎弓。不堪一擊的金鱗輕輕一戳就直抵血肉,霎時人仰甲裂血流成河,潰不成軍。

南衡立在一片屍山血海間定定望向來人,只見當先並轡駢至的兩騎其中一人拿下兜鍪,銀鞍白馬,她姿骨清絕。瘦削的雙肩支不起那一副銀甲,可銀甲加在她身上並不覺得多麽違和,只領略漫漫寒芒裏,她孤獨倔強的心意,脆弱又堅韌。

她高坐馬上,束在顱頂的發隨風飛揚,面如雪,眉似寒山,目光清炯。手中兜鍪上的一束紅纓,比口脂更艷。

玉碎昆山,雪滿建安。

她身旁於馬上擲戟者乃她兄虞臻,身形挺拔矯健,威風凜凜。一戟擲出,擊殺奸宦,便為麾下這支銀甲軍隊定了調。曾經收編蔭戶組建的私兵部曲,經過操練調教,今時敢與皇家親衛對陣廝殺。儼然又是當年訓練有素銳不可當的虞氏玄蒼軍。

虞愔策馬行至南衡身前,踩蹬而下。她清冽的眼神先是環視地上躺倒身亡的大珰、隨處可見的染血的金鱗,漸漸擡遠,望向綿延不盡的紅墻紫闕,最終,停在金鑾之頂紫極之穹。定定凝望了一瞬,收回目光,看向南衡。

四目相對,他們彼此從對方眼中看到相同的信念,和一種呼之欲出的默契的共識。他們什麽也沒說,只有片刻對望,胸臆了然。

虞愔翻身上馬,向同在馬上的虞臻頷首。虞臻打馬前行,彎身從薛猗喉間抽回長戟,朝天高舉,血珠飛灑。

他迎著日光,問眾甲士:“可願隨吾直搗黃龍,撕裂天日,讓大齊臣民換個活法?”

眾甲士舉戟應和,聲如春雷震動城池宮階:“誓死相隨!”

“誓死相隨!”

銀光爍爍,如一襲風雪,席卷而去。

虞愔策馬行在恢宏銀光之前,與其兄並轡,率千百騎絕塵。南衡挑眉遙觀,頭一回見她騎馬,馬如流星颯沓,她若玉龍嬌婉,竟是如此清爽英姿。

終於無負將門女兒之盛譽。

南衡靜靜地等,等驟雪銷歇,日晷斜移。春陽更熾盛了些,曬得禦柳青碧渠波如鏡,瓦青垣紅春和景明,萬物勃發的季候為這座禁庭披上秾麗的色澤。

陡然間,頭頂上方傳來一聲沈重的鐘鳴,悠長的顫音回蕩在宮闈四方。

百官紛紛從各個衙署探出頭來,鐘聲一聲接一聲,沈重,遲緩,宛如來自天際的哀悼。

從初時的不信、接納再到傷懷、後悔,官僚們亦步亦趨,匆忙趕至明宣門前,向著紫極殿鐘聲的方向伏跪一地。

南衡居臨於樞密院前,位於整個皇城最核心的地方。遍地青碧朱紫章服璀璨,如同在向他行參。

他靜沐在春陽之下,想起許多許多年前,他伴在華益身側,書才讀了半章,他們一同聽見了同樣鈍重擊人肺腑的喪鐘鳴響。

那一日銅爵春深西陵崩,華益失去了生母,披麻孝,襟戴素花。而他們南氏失去了族中最為尊貴的女人,與天子的維系變得吹彈可破,權力交割也益發微妙。

寡淡的記憶裏,她那位姑母是個雅致溫潤的美人。他亦服縞素戴白花,那一刻,才第一次有些覺得,他和華益,血脈裏真的流淌著類似手足才會有的東西。

一晃十年。天子殂於景辰二十八年春日,距太子薨逝,不過月餘。

國仍號齊,國姓為蕭,蕭氏主位,紫微前星,卻雕零至斯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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